第1313章 拜年琐事

    听到司马懿这么一说，司马昭脸色顿时就是有些不安：</br>　　“大人，我是不是不应该过来？还是，孩儿做错了什么？”</br>　　司马懿略有叹息：</br>　　“不是你的错，这个事情怪我，没有及时跟你说清楚，只是……唉！”</br>　　只是有些话，说出来与不说出来，效果是不一样的。</br>　　比如说，坚守洛阳城，城破后可降。</br>　　这个事情，挑明了说和默认许可，就是两个性质。</br>　　只督促坚守，底下的人，说不定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守到最后一步。</br>　　而若是挑明了，就会让他们心存懈怠，说不得草草抵抗一下就举城而降——甚至连抵抗都没有，直接投降。</br>　　而他们所要面对的，可是有深谋远虑之称的小文和。</br>　　但凡有点异常，恐怕都会被此人察觉。</br>　　到时候，自己这边的一些后续安排，说不得就要被人识破，乃至利用。</br>　　这等对手，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。</br>　　让自己的儿子亲守洛阳，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坚守洛阳的决心。</br>　　这样才能让下边的人相信，自己肯定会救援洛阳。</br>　　司马懿一边想着，一边却是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，而是沉吟一下，问道：</br>　　“子上，你是见过冯明文的人，你觉得，此人如何？”</br>　　司马昭没有想到自家大人会这么问自己，他怔了一怔，然后认真地思索起来。</br>　　虽说仅在长安与传说中的冯某人见过一面，但这一面，委实是令司马昭印象深刻无比（1109章）。</br>　　光是第一眼看到那支雪地里巍然不动的铁骑，就让司马昭深受震撼。</br>　　直到现在，他都不知道，当时冯明文身后那支铁骑，究竟是不是那支天下无双的铁甲骑军。</br>　　至于与他亲自交谈过的冯某人，司马昭自然更是不敢有稍忘。</br>　　不过就算如此，司马昭最终也只是面有羞愧地摇头：</br>　　“大人，孩儿愚钝，实在是看不透冯明文。”</br>　　“没有关系，你只说你所能看得到的。”</br>　　司马懿已经不是第一次问司马昭对冯某人的看法。</br>　　司马昭从冯某人手里换回王双后，他就问过一次。</br>　　但很明显，那个时候的司马昭，事先根本没有想到还能亲自见到冯某人。</br>　　更看不透，在那一场俘虏交换中，司马懿和冯某人在暗中的互相计算。</br>　　事隔数年，司马昭也偶尔会想着，若是再来一次，自己应当如何应对才会更好。</br>　　毕竟直面冯某人的机会，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，特别是对为对手的自己等人来说，很难得。</br>　　所以相比起最初时的想法，此时的司马昭，自然又多了一些看法。</br>　　“抛去世人流传的那些说法，仅以孩儿那次所见，此人确实带兵有法，能亲自前来迎回细作，可谓礼遇士人。”</br>　　“彼时他早已名满天下，但与那细作交谈时，面容恭敬，与孩儿交谈时，颇为有礼，可见绝非傲倨之人。”</br>　　“还曾问起大人，对不能在大河边上与大人交战，遗憾之情，溢于言表，可见颇为自信。”</br>　　司马懿突然打断了司马昭的话：</br>　　“子上你很佩服他？”</br>　　司马昭闻言，脸色僵了一下，然后点头：</br>　　“不敢瞒大人，孩儿对他，确实有敬佩之意。”</br>　　说着，叹息一声，神色甚至有些茫然：</br>　　“孩儿与此人年纪差不了多少，却是文不成，武不就，更别说安邦治民……”</br>　　早年他也曾颇是仰慕大魏的士子领袖“四聪八达”等人，但这些人在冯某人面前，根本就是不堪一提。</br>　　独占天下八斗才气啊！</br>　　每一篇流传出来的文章，皆是发前人所未有。</br>　　陈王（即曹植）游东阿鱼山，制梵呗之谱，才刚刚从梵文里领悟到音韵之道。</br>　　（注：曹植应该是第一个探索并总结诗歌格律的人，诗歌的格律，南北朝才初成，直到唐才完全成熟）</br>　　冯某人的文章，却早已是集音韵之大成。</br>　　怪不得就连陈王，也要自叹不如。</br>　　至于武略，那就更不必提。</br>　　此等人物，百年难遇。</br>　　若司马昭没有见过冯某人便罢，最多也不过像司马师那样，明知有可能对上冯某人，但未必没有胆量一战。</br>　　但他偏偏见过，不但见过，而且还亲自交谈过。</br>　　再加上自家大人也曾败于此人手下。</br>　　而自家兄长更惨，打败他的，听说正是冯某人亲信军将所率的亲卫。</br>　　每每想起冯某人与自己交谈时的谦和模样，再想起大人与兄长的遭遇。</br>　　特别是兄长去后，司马昭独自一人面对西边的压力，曾连续做了好几天的噩梦：</br>　　面有谦和之色的冯某人，站在他的榻前，谦和地对自己说，司马郎君，起来了，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。</br>　　他的身后，是肃杀冲天的铁骑，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，随时要冲过来把自己踏成肉泥……</br>　　所以，自己着急来邺城，其实未必不是存了畏惧之意。</br>　　想到这里，司马昭悚然一惊，记起了对面还有大人。</br>　　“大人，我……”</br>　　“不必如此。”</br>　　司马懿似乎已是看透了司马昭的心思，“敬佩也好，畏惧也罢，冯明文这个人，确实是个极为难缠的对手。”</br>　　说到这里，他还自嘲地笑了一下：</br>　　“为父当年还不是被人称是畏蜀如虎？但如今呢？不畏蜀的又有几人？”</br>　　真不信邪的，多是跟随先帝去了下面。</br>　　就连自己的儿子……</br>　　想到这里，司马懿看向司马昭的眼神，又多了两分理解：</br>　　“你畏之惧之，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。”</br>　　司马昭被自家大人说穿了小心思，脸上微微一红。</br>　　“但我们司马家，现在不能退啊，因为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。”</br>　　司马懿叹息，“只要大魏还在一日，我们就一日不能退。”</br>　　司马昭面上再泛起羞愧之色，低声道：</br>　　“大人，孩儿知错了，孩儿明日就立刻回洛阳。”</br>　　“不必了。”司马懿摇头，“既然来了，就没有必要着急回去了。”</br>　　说着，他用略带深意的目光看向司马昭，“我这里正好有一事，想要让子上你去办。”</br>　　司马昭连忙站起来：</br>　　“大人请吩咐。”</br>　　“我想让你再去一趟长安，再去见一次冯明文，帮我给他带一句话。”</br>　　司马懿顿了一顿，似乎是要让司马昭集中精神听清楚了，这才接着说道：</br>　　“君欲取洛阳乎？”</br>　　司马昭大吃一惊，“大人，这？”</br>　　“不要紧张，先坐下。”</br>　　司马懿的手向下压了压。</br>　　司马昭有些忐忑地坐下，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司马懿，他似乎着急想要从自家大人身上得到答案。</br>　　司马懿却是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，只是问了一句：</br>　　“子上，依你之见，洛阳可守乎？”</br>　　司马昭犹豫了一下，终究还是摇头：</br>　　“虽然我们有一拼之力，但……恐怕很难。”</br>　　司马懿笑了一下，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。</br>　　只是继续问道：</br>　　“既不可守，那你觉得，汉军为何要裹足于函谷关，迟迟不愿意攻打洛阳？”</br>　　司马昭有些犹豫地回答道：“大概，可能，是因为与吴寇有盟约？”</br>　　语气里，颇是不自信：</br>　　“听说吴寇本可拿下上庸一地，但最后却是让给了汉国，所以会不会……”</br>　　“这个自然是一部分原因。”</br>　　司马懿缓缓地说道，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，面上有讥讽之色：</br>　　“但汉国借地之事，又不是第一次了，刘备当年能向孙权借南郡，其子刘禅再借一次洛阳，又有何不可？”</br>　　“何况，吴寇远离洛阳，就算是汉军强硬进军，借口代管，只曰日后再还，难道吴人还能阻止不成？”</br>　　“所以啊，”司马懿收起了脸上的讥讽之色，再看向司马昭，“汉国现在不取洛阳，非不欲，而是没有必要。”</br>　　“因为在他们眼里，洛阳已经是他们的口中之物。现在不取，是因为准备尚不足。”</br>　　上党一役，要说汉国没有什么损失，那就是在掩耳盗铃。</br>　　不说魏延手下精兵损失大半，就连魏延自己也是伤重导致中了风痹不能再起来。</br>　　更重要的是，消耗了汉国的底子，给大魏争取了多几年的喘息时间。</br>　　汉军最后反败为胜，却是只能止步于函谷关，就是因为后方粮草没能及时送上来。</br>　　“故而所谓的汉吴盟约，其实不过是汉国因势利导的一个借口罢了。”</br>　　“那大人……”司马昭就更搞不懂司马懿的想法了。</br>　　汉国想要洛阳吗？</br>　　肯定是想要的。</br>　　为什么现在不要？</br>　　因为准备不足。</br>　　那大人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带那句话给汉国？</br>　　仿佛是想到了什么，司马昭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：</br>　　“莫不成大人欲二桃杀三士？”</br>　　以洛阳为饵，挑拨汉吴两国？</br>　　司马懿笑了，摇了摇头，然后又点了点头。</br>　　“若是当真能如此，那自最好不过，但冯明文此人，深谋远虑，断然不会想不到这一点。”</br>　　司马懿说着，垂下眼眸：</br>　　“我现在这么做，不过是想给汉国一个理由，一个能占据洛阳的理由罢了。”</br>　　司马昭一听，有些着急</br>　　“大人，孩儿还是不明白，就算是守不住洛阳，为何一定要在这个时候，把洛阳送给汉国？”</br>　　洛阳的重要性毋庸置疑，就算守不住，多占一时，那也是有一时的好处——光是截留西边过来的物资，就不知有多少好处。</br>　　“来不及了。”</br>　　司马懿摇了摇头，“我也不想，但汉国……”</br>　　司马懿抬起有些浑浊的眼眸，看虚空之中，看似喃喃，又似是在解释：</br>　　“汉国的动作，超出了我的想像，汉国的底子，太厚了……”</br>　　太行诸陉，最好走的，莫过于井陉。</br>　　也就是从太原东出冀州的那条路。</br>　　所以太原也正是司马懿重点关注对象。</br>　　并州刺史换了人，司马懿第一时间就知道了。</br>　　用数千数兵拖住自己数万精兵的王平，司马懿不可谓不印象深刻。</br>　　大谷口一战王平的表现，让司马懿认为，此人就是冯某人刻意安排在并州最重要的隐藏底牌，至少也是之一。</br>　　现在冯某人让王平出任并州刺史，这让司马懿顿时是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。</br>　　“洛阳早晚守不住，还不如把兵力收回来，利用大河与太行山，专心守住河北。”</br>　　司马昭只是经验不够，但他不是傻子：“可是大人，这样的话，会不会授人以把柄？”</br>　　把大魏都城送出去，就算大人如今的声望再高，恐怕也顶不住这等压力。</br>　　司马懿意味深长地看着司马昭，说道：</br>　　“所以才让你亲自带话过去啊！”</br>　　接着，他悠悠地说道：</br>　　“想前年的时候，我派人去吴国问陆逊时，可没有派你们兄弟中的任何一个。”</br>　　“啊？”司马昭神情呆滞，张大了嘴，“前年？”</br>　　司马懿平淡的语气，却是如同炸雷一般，炸得司马昭久久说不出话来：</br>　　“我让人问了陆逊一句话：君欲取襄阳乎？”</br>　　“别这般看着我，”司马懿看到司马昭这个模样，只是淡然一笑，“当时我就猜到陆伯言极有可能欲袭襄阳。”</br>　　前年那一战，吴国在战前，以挖东渠的名义征召民夫，再加上从郭循那里得到的消息。</br>　　司马懿知道，吴国对这一战，可谓是蓄谋已久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举国而来。</br>　　这等大战，居然一直没有陆逊的身影，本就是不正常的。</br>　　“我派人过去，只不过是提醒陆逊，我猜到了他的意图。”</br>　　君欲取襄阳乎？</br>　　这句话，可以是肯定式的疑问，也可以是一般地疑问。</br>　　就算各人怎么理解了。</br>　　陆逊是个聪明人，做出最正确的理解：邀请冯某人帮忙。</br>　　很合情理，对吧？</br>　　而司马懿也做出很好的回应，没有提醒曹大将军——反正曹大将军也不会听，这也很合情理，对吧？</br>　　司马昭被震惊得久久说不话来。</br>　　“冯明文自然也是一个聪明人，他肯定也能听得懂我的话。”</br>　　司马懿的话，犹如从天边飘来，“如今你来了邺城，汉军想要拿下洛阳，易如反掌。”</br>　　“到时候，要头疼的，就不再是我们，而是许昌。”</br>　　洛阳去许昌四百里，骑军不惜马力，两日可至。</br>　　而且出了洛阳关口之后，就是一路坦途，再无险可守。</br>　　汉军拿下洛阳之后，后面是毫不费力地直接向许昌，还是费力渡大河越太行去冀州，那就值得考量了。</br>　　“我为曹昭伯挡了这么多年，希望这一次，他也能帮我拖延一下汉国吧。”</br>　　总不能说，让我拼了命也要帮曹大将军拖住汉军吧？</br>　　曹大将军又不会感激我。</br>　　“其实，让汉军拿下洛阳，也未必不是好事，至少会让曹昭伯知道，我们大魏的主要大敌，是汉国，而不是我。”</br>　　看着儿子直愣愣离开的身影，司马懿坐在那里，目光变得越发浑浊。</br>　　他已经老了。</br>　　这些年来，面对各方面的巨大压力，他时常感到力不从心。</br>　　他对司马昭说的话，其实还是藏了一部分。</br>　　他确实没有退路了，但司马氏的其他人未必没有退路。</br>　　特别是子上，他与冯某人曾有一面之交。</br>　　这一次再去，那就是两面之交……</br>　　。</br>　　 </br>